三 河涧日晚
西日昌微笑道：“手上没有茧子，你专练的是什么兵器？”
西日昌哂然一笑，忽然问：“你会叫吗？”
“你不太爱说话。”西日昌坐在舱内，对着吊着绷带用另一只手为他磨墨的我道，“你很会忍，但我认为你最大的优点是很会演戏，不然倾城苑你也不会待了五年，李雍也不会看走了眼。”
西日昌不再研究我的手，站起身解开腰际环扣，一把细长的软剑从腰带里抽了出来。软剑剑身一颤，变幻出银亮的光芒。整把剑周身没有任何可握之处，西日昌却在五指间把玩，仿佛这不是杀人夺命的利器，而是条鲜活有生命的小蛇。
“细水”一闪，却不是对外，而是刺向了我。
“多大了？”
“王爷惯用什么兵器？”
“不要啊！”我惊恐地尖叫。
我叹了口气，九花六虫丹不正是西日昌的写照吗？俊美无双的外表，更胜毒蝎的心肠。
“为什么？哦，不用说了，其实我也不在乎。”
我细细地嚼完，问：“今天不给我下禁忌吗？”
“姝姝，其实我很欣赏你。”我在装，他也在装，“但我对不起你，我要食言了。回到大杲后，我不能让你做我的侧妃。”
西日昌转面道：“我回大杲的一路上不会平静。那晚的刺客只是开始，真正的高手在等我疲惫，等我的精卫流露倦意，他们就会动手。”
我两次推搪他的问题他似乎毫不在意，还授我奇法，我就知道有猫腻。果然晚上船靠岸后，他叫了一席酒菜，上好的翡翠液一壶壶灌入我喉中。拼酒从来就没有公平一说，一人一壶，却是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女子。若非我出身勾栏，妈妈没事就拿最恶劣的烧刀子练我们，我早就趴下了。
“西日昌，出来受死！”有人叫战。
“什么时候服解药？”我问。
“……”我忽然觉得头大了起来，接着阵痛，“不能说，我好痛！啊！不能说！”
我微微诧异，难怪他回国路上有人行刺，原来是奸细出卖了他的回程路线。
祖母绿在我眼前摇晃，绿莹莹的，在夜色里犹如幽灵。
“你练的是什么心法？”
西日昌收回了手，起身道：“梳洗后到船甲上来。”
西日昌一边注视着我被他挑开的衣襟，一边慢条斯理地解开他自己的衣服。
无数支强弩从两侧斜穿官船，西日昌一动不动，只是捧着我的手左看右看。我也没有挣脱他，这些弓弩还不在我眼里。
我抬起头，“很丑。”
西日昌大笑起来，他不相信也没关系，此刻就算我手持神兵利器，也不是他对手。
我点头。
“说得容易。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就明白了。”他从怀中取出一条项链，红绳上吊着一枚祖母绿。
“那就不当了。”
“姝……黎……黎……姝……黎……”
西日昌的柔声细语吹暖了我的脖根，也动摇了我的心，“既然我教了你匿气之法，你就算是我的弟子，就让为师教你真正厉害的——这世上最厉害的不是武力，而是阴谋。”
“好剑！”
那电光火石的一刻，我明白了一切。阴谋从他授我匿气之术时就已开始，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。一个衣裳不整看似毫无修为的小女子，麻痹了刀疤刘，刀疤刘也考虑过杀我，他倒下前左手掌的方向正对着我，而拿刀的右手要提防西日昌和身后追来的侍卫。只是刀疤刘想不到我动手那么快，想不到我的修为已臻固气之巅。我用我尖利的手指生生刺入他的心房，挖出了他的心。
我正等着他继续说下去，他却打住了，携我手回了船舱。
“哦。”他没意外，反而赞许地道，“能冲两道也不易。不过接下来你不用冲了，我不打算再给你下禁忌。”
西日昌坐在我床边，弯下身问：“你不问我九花六虫丹的效用吗？”
西日昌叹了声道：“我派人去查过你的底细，很奇怪的是只能查到五年多前，你来到京都的那时候。能告诉我为什么吗？”
我拧眉反问：“若我只愿待在你床上呢？”
我心一惊，他如何知道我专练匿气之术？惊讶归惊讶，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施展了匿气之术。西日昌的狭眼一眯，柔声道：“很好。”
这说的不就是我与他吗？我沉吟道：“杀死他！不惜一切。”
“有这么吃药的吗？”西日昌好笑起来。
“我的字写得怎么样？”他放下笔。
我深吸一口气，微笑道：“我在倾城苑学习了五年。”临川河上他一直没碰过我，如果让我选，侍寝和叫，那我宁愿叫破嗓子。
“一个即将要突破清元期的高手死在你这个固气期的手上，但这只是开始，姝姝。”西日昌淡漠的声音诠释着残酷。
听我直呼他名，西日昌面色丝毫不改。我伸出手摸了一把他的脸，温热的是个真人。这人端是了得，借灌酒麻痹我的警戒，而后突然行使催眠，一计套着一计，把我耍着玩。我放下了手，武力上我不是他的对手，阴谋上更不是。他却握住了我的手，按在他的脸颊上。
“在笑什么？”西日昌一身白衣，飘然出现在我面前。
“王爷已经折过一次了。”我提醒他。
我马上意识到他不给我下禁忌而令我服毒的用意：我已被纳入他武力的一部分。
“还有，让我看一下你的匿气之术练到什么地步了！”
“唉，当王爷也有王爷的苦恼，很多事情身不由己。”
刚才抱头的动作使我受伤的手腕再次崩裂，嫣红鲜血在绷带上染出一片片血花。西日昌仔细将绑带拆了，为我重新上药，裹上新的绷带。他一边动作一边道：“我刚才用的是罗玄门最深奥的绿光断魂，我师曾说只有意志最坚定的人才能不被催眠，但反抗是有代价的。你忍了过去，我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答案，不过将你逼疯而已。”
我觉得我真的醉了，头脑开始迷糊。漂亮的绿光充满我的头脑，让我迷失自己，让我沉醉其中。
我恭敬答：“先师临终遗言，不得传于外人听。而我这点微末剂量，在王爷面前无异于米粒之光。”
“我已经疯了！西日昌，听一句疯子的劝告，有些秘密只能带去阎罗殿。”我的头还在疼，但绿光时间里发现的一切我都清楚记得。
“庆幸的是他们还不知道我的底细，姝姝，我只讲给你一个人听。”他一手将我揽入怀，细声在我耳畔道，“我不知道奸细是谁。”
“南越、西秦，还是？”西日昌低声喃喃。
“护卫！”船上的侍长喝道。
“呼……啊……疼啊！”我抱着脑袋，眼中重现人间地狱，“到处都是死人，爹爹娘亲都死了，哥哥也死了……我好疼……啊……疼死我了……”
“姝姝。”他轻声唤，“身为一个修武者，面对比你更强大的对手，你会怎么办？”
西日昌一怔，过了片刻后，悠悠道：“你不在乎贞节。”
这一霎，我瞪圆了眼睛，西日昌在笑，他笑得那么开心，使我终于忍受不住，我叫了起来。
有九花六虫丹自然不必再下禁忌，但满嘴苦涩的我还必须得说：“多谢王爷。”
“我记下了。”他无限温柔地拥我入怀，却令我心寒，那是一种阴嗖嗖带着死亡气息的灭绝之寒。
一个晚上的时间，我冲破了八道禁忌中的两道，对于罗玄门的奇术，我束手无策。一只麻雀从窗前飞过，我哑然失笑。自以为离开倾城苑离开李雍后，就可以大鹏展翅的想法多么可笑。也许是我倒霉，一出道就碰上了西日昌这样的人物，但不可否认，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。说到底，我不够强。
“哈哈！”刀疤刘大笑起来，笑到半途，他倒地身亡。我飞身一退，丢下手中之物，这一幕令刀疤刘身后赶来的侍卫骇然而退。
“看来是不小的麻烦。”西日昌竟没有追问，他提笔吸墨，洁白的宣纸上落下两个浓黑的大字。比我的底细更奇怪的是，他的字写得极丑。我没有笑，因为他书的是：鲤鱼。鲤鱼越门为龙，越不过门的都死了。
“王爷怕了？”
临川河上第七天，西日昌依然从容，像往常一样，一清早到我床前唤醒其实早醒的我，然后并肩伫立甲板眺望远景。但早膳过后，他却留下了我。
“姝姝，过了临川就到边境了。过境再杀我，意义就大减了。你说我该不该为了大杲献身呢？一旦本王死于西秦境内，大杲将获得难以想象的好处。”
我一边叫着一边竖着耳朵接听外面的情况，有侍卫战死了，有敌人战死了。我能确定如果西日昌从战斗开始就加入，那么他的侍卫就不会伤亡，但他不会。
我静静地望着他，西日昌确实很优秀，至少换了我是他，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，连这样的念头都不会有。
“它叫‘细水’。”西日昌指间一动，“细水”斜直一伸，将一支射向他的强弩挡开，弩一断两截。
这情景分明很恶心，一个外表出众举止得体的优雅贵族，温情脉脉地一个劲儿劝酒，不喝也得喝，喝了还要喝，明知道他在挖坑，我却只能往里跳。他每过十二时辰在我身上下的禁忌我无法反抗，我被他捏在手心里，我只能忍，实在忍不下去，想办法也要继续忍。所以喝到半途我装起醉来，有关我身家性命的秘密如何能泄露半句？但我也没有对西日昌撒谎，知道这一切的，除了两人，别的都是死人，活着的两人，一个是我，一个是我的仇家。
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照射在临川河上，西日昌仔细为我解下了腕上绷带，然后捧着我的手问：“如此纤细的手，仿佛轻轻一折就断。”
我一呆。
一支强弩裹挟着呼啸之声穿破船壁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
西日昌露出白皙的胸膛，邪笑一声，一手提起了我。阴谋开始了，我听见有人闯入的声音，有高手杀开一条血路向我们冲了过来。
我垂首道：“手。”
“杀了大杲淫贼！”
西日昌将口诀传授于我，忽然问道：“你的气劲很玄妙，师继何门？”
我默认，动作细致有条不紊，墨汁越来越浓。
绿光倏忽不见，我面前又是英俊的西日昌。绿光过去的短暂时间，竟叫我浑身发冷，泪流满面。西日昌怜惜地望着我，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，抬头瞪他。
“是。”临川河上的最后一天，该来的总会来的。
我捏起药丸，慢慢放入口中，甜的外衣，咬碎，苦辣的内里。
穿过西日昌的肩头，我看到来人面上一道清晰的刀疤，从左眼角划到左腮，怖人的面容。他是刀疤刘，我听过他的大名，西秦有名号的杀手。
奸细埋伏在西日昌身边两年多，但也只知道跟他联系的上峰。我静静地站在他身旁，夕阳下他的面容竟带着一份迷茫。这还是我头一次长时间打量他的容貌，他的容貌用妈妈的话来说，天生就是祸害。
“好吧，换个问题，你来自哪里？”
“你对我做了什么？催眠？”
我一愣。
“这就是阴谋。”西日昌缓缓道，而第一次以血腥方式杀人的我，弯下身干呕，却什么都呕不出。
西日昌手一抬，掌心中多了一枚晶莹的药丸。
“我还以为你是根木头呢！”西日昌语调变得极快，前一句撩拨后一句就阴沉，“出临川前，你留在我身边。”
西日昌一手拂过我的额发，柔声道：“九花六虫丹能尽快恢复你的手伤，还能提升你的抗毒性。”
在绝对的武力面前，贞节有什么用？连性命都保不住了。但这话我不会对西日昌说，所以我沉吟道：“不，我在乎。”
西日昌却笑了，“很好。你的答案若不是实话，那你就只能陪我上床。”
“我在想，也许我做个姬人，接客接到二十岁再走出倾城苑才是正确的。”再多给我六年时间，我就能达到融会贯通，将所学心法臻至最高阶。
“我不会再追问你了。”西日昌一手将祖母绿捏成齑粉，面无表情，“若知道你那么痛苦，我绝不会这样逼你。”
临川河上的行程一共有七天，到了第五天，每日轮值的侍卫们有了疲态。从京都开始，他们每人每日只休息四个时辰，而刺客的出现，使他们的警戒完全被调动出来。即便西日昌没有下增加轮值的任务，侍卫们的心弦却不敢放松。连我这个嫩头也看出来了，对方正是借刺客来消磨西日昌侍卫的耐性。
西日昌微笑道：“很好，你很快就会看到一场恶战。”
西日昌眯眼道：“回大杲我的府邸。”那只手已下滑到我的锁骨，而我也没打算隐瞒冲破的两道禁忌，“我冲破了两道禁忌。”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就在我以为西日昌要将我拉入他的怀抱，以蔑视的神情再刺|激一把刀疤刘时，西日昌眸中却闪过一道杀机。我身子一轻，整个人被他丢了过去。
我走到船甲上的时候，他背负双手，一袭白衣飘然出尘。前行中的官船，风景如画的两岸景色，都不如西日昌的风采。可惜，那只是他的皮相。我走到他身旁，侍卫躬身后退。
“兀那大杲国的王爷！你的侍卫在浴血奋战，你倒在里面风流快活！”船上的强人大骂起来。
“都是死，不如拼个玉碎瓦全，鱼死网破。”
“那你到死都不会获得自由。”西日昌话锋一转，柔声道，“不说这些，小黎，我先教你匿气之法。”
西日昌凝视我半天，却是柔声道：“你有伤在身，不急于一时，回了大杲再练不迟。”
用完早膳后，他命我自行修炼。禁忌已除的我，虽然手伤还在，但已不影响修炼。我想也不想就开始修炼匿气之术，回大杲的一路要迅速提升修为那显然不可能，倒不如学些玄门奇术也许有奇效。最好西日昌和暗中的对手两败俱伤，我可借助奇术收获渔人之利，再擒住西日昌逼讨解药，解了毒后阉了他。可惜我也清楚这概率不高，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。
提升抗毒性？一般提升抗毒的药物本身都是毒药。
“我是说当我在快活时，你会不会适时表现下一个正常女子应有的反应？”
临川河上的第二日清晨，我安静地躺在床榻上，等着那一缕阳光穿越窗格，照到我的脸上。我等着再过一炷香时间，西日昌再来给我下禁忌。
“这是九花六虫丹，服下。”
刀疤刘死后，来敌退去了，临川河上的血水很快漂散。对方留下十八具尸体，西日昌死了十一个侍卫。第十一个是西日昌亲手杀的，他就是跟随刀疤刘第一个赶来的人，他就是奸细。
我搁下墨，极其严肃地回答他：“知道的人都已入土，王爷想知道吗？”
“仔细看着……”
所谓匿气之法，就是收敛动手时的凌厉气劲，好处不言而喻。正因匿气之法，我一直未发现西日昌身具上层修为。
一颗血淋淋的心啪地掉在地上。
“十四岁半。”
刀剑声声，夹杂着我的低吟细呻，没有动摇西日昌的手下，却深深激怒了对方。
强弩不久停了，两岸的伏兵开始强攻，身法好的已经上船，与西日昌的侍卫们缠斗在一起，各式兵器相交的声响犹如最激烈的琵琶曲。
“不投降吗？”